徽州人,到底如何影响中国

2024/1/22 来源:不详

徽州,向来给人以诗情画意的印象,当地人和当地文化也主动以这种面孔示人。无论看文化的,还是看风景的,都把徽州视为浪漫、诗意之地。但如果仅将徽州视为“好看”“经典”的打卡地,这是恰恰是对她的最大误会。

撰文/郑骁锋萧海右

粉墙黛瓦,最徽州的符号

01“不美好”的徽州

外人以为的“诗意栖居”,其实本是山多田少的险恶之地,“前世不修,生在徽州,十五六岁(也有说十二三岁、十三四岁),往外一丢”即是徽州人对生存环境的反馈。

黄山市区

常人以为的“很浪漫”的“徽”,诞生命名时候的意思是“束缚、捆绑”,当时朝廷平定了方腊起义,将原“歙州”改为“徽州”,期待这里能够长期太平。

歙砚

甚至,文艺青年和旅游宣传很喜欢的“一生痴绝处,无梦到徽州”,也并不友好,这是汤显祖对徽州的偏见,“我很决绝地告诉你,徽州那个地方不值得去!”

传统以为的徽州文化,以耕读、儒商、古村落为标签,对徽商的理解局限于中国陆地,其实,徽人不仅经营于大江南北,更有横跨东西大洋的传奇。

02温柔的母亲河

徽州的形象,本应是丰满、立体、多元的:要抵达这样的徽州,一切要从徽州的母亲河——新安江出发。

这条河,让徽州人乘船走出了深山僻壤,走向杭州、苏州、扬州.....也把他们带入了深海大洋。

徽州,是山河的徽州,更是海洋的徽州。

徽州,是影响中国的徽州,更是连接世界的徽州。

徽州古城与新安江遥感图

从地图上看,河流如同粗细不等的蛛网,覆盖了整个皖南。一泓山涧、一截沟渠、一脉溪水,最终都会汇聚入新安江,它又最终流向钱塘江,进而奔向东海。

皖南、浙西、赣东北交界地带水系图

除了是一条河流的名字,新安也是比徽州更古老的名称。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,中国历史上有多个地方都用过这个代号,字面意思就是“新近安定之地”。

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中,黟县僻处深山——“黟”字意指黑色,散发着神秘幽暗的气息;黟县东北部的宏村拥有奇妙的格局。

歙县,徽州府治

这个坐落在黄山脚下的村落,被构筑成一头牛的形状:牛头、牛舌、牛蹄、牛角、牛胃、牛肠一应俱全,有条小溪因为绕村而过而被比喻为“赶牛鞭”。

原本悠然于家园的卧牛,后来变成了“徽骆驼”,这是对徽商乃至全体徽人的概括。骆驼,象征着陆地丝路。但是,徽州人的故事,远不止于此。

03抗倭英雄

仅以晚明沿海的荡寇风云为例,官与匪的主角、一对生死冤家,竟然都出自徽州!

中国安徽名人馆戚继光胡宗宪塑像

胡宗宪是徽州府绩溪龙川人。

明嘉靖年间做到兵部尚书,一方面因为他雄才大略,是平定倭患的第一功臣,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都出其帐下;另一方面,他与严嵩父子眉来眼去纠缠不清,最终也在这对权奸倒台后受到牵连,自杀于狱中。

胡宗宪生活相当奢侈,营造的府宅占地五千平方米,号称“徽州第一家”。它与普通徽派民居有几点不同:

一个拱形屋顶、被设计成战船形状的书房;一座“位协三公”木牌坊,精心雕刻了鲤鱼与波涛;一对据说能够根据颜色变化预测晴雨的门鼓,它用海岛礁石打成,不同的潮湿度其表面析出的盐分数量也不同,因而色泽深浅不定。

这些显然是胡宗宪为了纪念或者炫耀自己平倭的赫赫战功。五百余年后,它提醒了我们,徽州尽管僻处深山,但脚下的土地其实始终联系着海洋。

新安江的下游钱塘江通往东海,而新安江的各个支流几乎覆盖了整个徽州,可以说,徽州的各个角落,通过宽窄不一的河流,都能感受到千里之外的潮汐。

胡宗宪辈辈聚居的龙川村,地形就像一艘巨大的帆船,而胡宗宪的尚书府,就建在这艘船的掌舵位置。

胡宗宪安定海疆的功绩,紫禁城心知肚明。瘐死狱中后的第七年,隆庆帝便赦免了他的罪责,并将其平倭功勋录入国史;下一任皇帝万历,思及宗宪时也是感慨万千,赐谥号颁祭文,情深意切地悼念起了这位前朝重臣。

朝廷如此天恩眷顾,故乡更是大张旗鼓纪念。据粗略统计,绩溪县城南门头历代共修建了十六座石牌坊,其中为胡宗宪所立的便有五座;徽州很多地方,甚至将宗宪抬上了神坛,纷纷建起“胡公庙”祭祀。

胡氏宗祠旁的少保府内专门为他设置了一个纪念馆。纪念馆详尽陈列了胡宗宪一生。然而,提到一个名字却总是吞吞吐吐,实在无法回避时,也只是一笔掠过,从来未曾加以片言只语的注解。

04徽州倭寇

对于徽州,这是一个遭受过诅咒的名字,几百年来很少有人愿意提起。这个人就是倭寇头目汪直,胡宗宪在海上最大的对手。一个极其吊诡却又不可更改的事实:他还是胡宗宪的徽州老乡。

曾有一位大臣上书朝廷,列举了最著名的八个倭寇头目:“徽州王五峰、徐碧溪、徐明山,宁波毛海峰、徐元亮,漳州沈南山、李华山,泉州洪朝坚。”

排名第一的“徽州王五峰”,便是歙县人汪直。

徽州明清地方志极盛,但对汪直的介绍,大都语焉不详,反倒《明史》中留下了他纵横东海的很多事迹。

根据有限的记载,我们可以得知,汪直出身贫微,但从小就有豪侠气概;长大后很受人拥戴,是宋江一类的好汉;与大部分同乡一样,从少年时起,他就外出经商;不过与普通徽商不同,他更热衷于走海路,常年将硝磺、丝棉等物销往日本、暹罗等国,以获取暴利;由于他做买卖公道,深得各国商人的信任,被尊称为“五峰船主”。

汪直的事业已经触犯了明王朝“片板不许下海”的海禁国策,等同于走私,终于招致了朝廷的重兵清剿;汪直不甘束手就毙,组织力量奋起反击;于是一场由日本落魄武士打头阵、帝国与走私者之间的持久较量,拉开了血腥的序幕。

倭寇首领汪直的人生巅峰的确是在日本。他在日本平户自称“徽王”:“绯袍玉带,金顶五檐黄伞,侍卫五十人,皆金甲银盔,出鞘明刀”。当时日本混战,通常拥兵三千即可做一方诸侯,而汪直至少有五千以上配备精良火器的私人武装,其威慑力可想而知。麾下舰船如林,多有能容两千人、甲板上可驰马的超级巨舰;鼎盛时期,日本“三十六岛之夷,皆其指使”。

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,即公元年,十二月二十五日,一个寒冷而阴沉的午后,汪直被斩首于浙江杭州宫港口。将汪直送上刑场的,正是他的徽州老乡胡宗宪。

05徽州人的“内斗”

嘉靖三十三年四月,胡宗宪挂帅总督东南抗倭军务。一到任,他便敏锐地判断出,汪直是此役胜败的关键。以汪直的谋略与实力,硬碰硬正面围剿,胡宗宪实在欠缺信心。深思熟虑之后,他决定利用乡情,实施一番不见刀枪的攻心战术。

首先他将汪直滞留大陆的老母妻儿从苦牢中放出,锦衣玉食伺候着,并千方百计结交汪直的姬妾和义子,通过他们向汪直频频传达乡党的善意,同时也刚柔并济地对其进行劝降。

“君若能降,封为都督,置海上互市;可去杭与母亲、妻子团聚。”

故乡的召唤,对任何一位日渐垂暮的游子都是致命的诱惑;孤悬海外多年的汪直果然抵挡不住,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后,他终于相信了胡宗宪的诚意。先是调转枪口,帮助官军剿杀昔日的同伙,随后率精锐乘巨舰回到舟山大兴土木建造商港,最终亲自来到胡宗宪军营谢罪,还积极为朝廷出谋划策,乘内乱降伏日本列岛。

嘉靖三十七年二月,汪直在杭州被诱捕。经过近两年的三司会审,由嘉靖皇帝亲自裁决判处死刑,妻子儿女发配为奴。

平心而论,胡宗宪起初并不想违背诺言,也曾上疏朝廷请求赦免汪直。但随着朝野各界要求处死汪直的呼声越来越高,甚至还有人准备举报他与汪直勾结谋反,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压力,转而送上了“乞将直明正典刑,以惩于后”的奏章。

从此,胡宗宪再也不敢与汪直见面,只是命人天天将好酒好肉送入狱中,直至他如同一条枯鱼般被按倒在砧板上。

临刑前,汪直仰天高呼“吾何罪?吾何罪?”五天之后就是除夕了。那年的春节,帝国的东南似乎过得比往年格外喜庆。胡宗宪,则在那个举国欢庆的正月,得到了“太子太保”的赐封。

06两种“海洋梦”

金光闪耀的匾额并不能安宁一颗愧疚的心。直到今天,对于龙川胡氏,究竟该如何直面汪直,依然令人有些尴尬。在展示先人功劳的展板上,胡宗宪后人尽可能用重重叠叠的海波纹,代替当年法场上的朱笔,轻轻抹去了那个曾经叱诧一时的名字。

胡宗宪的绩溪与汪直的歙县,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。

歙县是古徽州府所在,天下徽商共同的乡愁坐标。青山、碧水、绿树、油菜,衬托着经典的灰瓦白墙。

徽派建筑的精细与机巧,比如砖雕木雕细至发丝的镂琢,无处不在的寓意象征——胡宗宪尚书府内有口井,甚至用石阶与井栏构成了一个“胡”字。

此时,汪直那句粗豪而铿锵的话颇有意味:“中国法度森严,动辄触禁,孰与海外乎逍遥哉!”当年,说完这句话,年轻的汪直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海船。

汪直出生的村庄名叫柘林,与县城的直线距离不到7公里,但出租车却开了将近半小时。这是一个偏僻的小村,一直以来都比较穷苦,直到近些年有高速公路通过,才开始慢慢好了起来。

行刑后汪直的尸首并未得到保存。年,日本长崎县福江市,也就是汪直当年居留的平户市访问歙县时,汪直在日本的崇拜者出资,在他的故乡建立了一个空坟,以供凭吊。

日本人对汪直的感情可以理解。在他们的史书上,这位讲究排场的“徽王”,与其说是荷枪实弹的海上霸主,更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:日本商界一直视汪直为“东方商人”的典范,尊称他为“大明国的儒生”;平户人尤其感激汪直:正是他短短几年的经营,使一个原本穷困潦倒的小小渔村,一跃而成为了当时东亚海上贸易中心。

还有学者考证,是汪直将火枪传入了日本。

《荡寇风云》中的火枪

年,两个江浙年轻人游完黄山后竟专程绕道来到柘林,将这座落成不久的纪念墓狠砸了一通。墓左侧一横碑被敲去半边,碑文中所有“汪直”名号也被刻画涂抹。显然,汪直这种人,在他们眼中就是罪恶的汉奸。

因为复杂的身份,在故乡徽州,汪直连他的真姓都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。几百年来,徽州方志有关汪直的记载,大部分都被有意无意地写成了“王直”。

改“汪”为“王”,不知道徽州人是否想通过这样的方式,洗去汪直这个倭寇给“汪”这个徽州望族带来的玷污与耻辱——或者以笔为刀,断绝水路,永远将汪直放逐于异国他乡?

汪直墓面临宽阔的河流。这条江在屯溪合并横江与率水之后,有了一个新的名字:渐江(不是浙江哦);渐江东流数十里,在歙县浦口汇入练江;至此,徽州各县的河流基本完成集结,一条性格鲜明的大江呼之欲出:徽水过了浦口,便称为新安江;入浙之后入乡随俗再改几次名,如桐江、富春江,最终以钱塘江的名义掀起一片天地之间最雄壮的大潮,汇入东海。

江水的尽头,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,同时思索着胡宗宪与汪直这对冤家。他们顺着同一条江,看到了同一片海;然而面对同一片蓝色,两位徽州人却分道扬镳:一个想要压住汹涌的海涛,另一个却发誓掀起更大的浪潮。

临刑前的汪直高呼“吾何罪?吾何罪?”狱中的胡宗宪后来留下了这样的绝命诗:“宝剑埋冤狱,忠魂绕白云。”

直至生命最后一刻,他们都坚信自己的一生没有做错。

07儒与商

“汪直”是穷凶极恶的倭寇,还是开拓贸易的海商?众多争论还在进行。但无疑:汪直在日本的成功,其实已经证明,徽人除了能驾驭陆地上的骆驼,也能掌舵海上的舰船;徽州多山,但蛛网般的水系,通过新安江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海洋的营养。

“中国法度森严,动辄触禁,孰与海外乎逍遥哉!”

或许,汪直当初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,他最初的想法,很可能只是一种重压之下本能的逃避。

徽州人,未必一定要在陆地上叱咤风云;徽州人,未必一定都要“耕读传家”。

徽州人之中,一定还淹没了许多有这种想法的人。

“生在徽州,前世不修;十五六岁,往外一丢。”走出去闯,这其实是缺少田园的徽州人共同的选择。

在汪直之前,外出经商已成为徽人最传统的产业,并且具有了全国性的影响力。而徽商看似长袖善舞,实际上却把同乡朱熹奉为精神领袖,即所谓“贾而好儒”。

这种儒贾结合的心态有效地帮助徽人制定了一套必要而合理的规范,在徽商成长阶段极其有益。

然而,当壮大到一定程度时,朱熹过于强调约束的理学,反过来对徽商的发展上形成了阻碍。儒商儒商,儒与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结合,但又存在互相制约和矛盾纠结。

08朱熹、戴震、程大位

在徽州历史上,一直有人试图跳出朱熹留下的紧箍咒,试图为徽州寻求新的突破方式。汪直,不过是被记载下来的一位罢了。两百年后,另一位徽州人戴震从哲学的角度,对朱熹的理学进行了严厉批判:“人类的一切作为都是出于欲望,没有欲望,哪来的作为?所谓的道德,就在于欲望感情能够得到合理的满足;推而广之,如果所有人的欲望感情都能满足,这天下也就尽善尽美了!”

朱熹

并没有多少人理会这个徽州人的沉痛呐喊。徽州人善于经商,但大部分人,依然选择了遵守森严的传统秩序。

无论是经商、求学,还是做官,新安江都是往返徽州最重要的通道。

与汪直同时代,还有一位商人叫程大位。他的前半生,与别的徽商并没有太大的不同。但在四十岁那年,却突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决定:结束全部生意回到家中,潜心研究起了珠算;二十年后,他完成了一部十七卷的《算法统宗》,成为东方古代珠算集大成的经典。

徽商,变成了著名数学家。

从现存的宅子看,程大位的后半生过得并不富裕。只是谁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什么原因,让他放弃所有而埋首于一排排算珠之间。

或许,见惯了尔虞我诈之后,全心研究数学,是一种避世的方式吧。

新安江蓄水后形成的水库,今天称为千岛湖,这里一头连着徽州,一头伸向杭州。于徽州人而言,进入这里后,也就意味着踏上了他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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